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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9枯叶

    来客离去，庄园重新恢复以往的平静。又过了一段时间，伏识还是决定回一趟青木药业。这些年在青木药业进行的研究，应当已经足矣让一个人具备水下生存的能力。如果他想，可以让人拥有并适应大部分哺乳动物的形态特征。这是一项他独有且超前的科技，亨利拥有着这些技术的资料，却从未对其进行自主研发或者解密，只是等待伏识回来，再让他将其开启。亨利完成了他的使命，他也应该履行他的承诺，同时将那些实验资料进行销毁。

    最快的话，往返时间可以压缩在三个月内，伏识决意自行前往，让初代在此留守。将此事告知初代的时候，却遭到了他的反对。

    伏识耐心解释：“这是我一个人的义务，我只是暂且离开，办好事，马上就会回来。”

    初代说：“可我想和你同去，无论时间有多长，我不想留在一个地方等你。”

    “为什么呢？你是不愿意和我分别，还是怕我会不回来？”伏识问他。

    不想他没有得到初代的回答，而是得到了一个尖锐的反问：“那你呢，为什么不愿我跟去？”

    伏识对自己的想法有清晰的认知，他知道那是不能言说的，于是沉默。

    初代已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他说：“我不想作你的藏品。”

    伏识摇摇头，道：“你不是我的藏品。”

    初代真挚地望向他的双眼，平静地说：“我是被你喜爱着的，呵护着的，一株花期二十年的花。”

    伏识怔住。

    他不再说话了，暂时离开初代的身边，徘徊到内院的凉亭，在石桌前坐下，垂下头来，将脸深深地埋入双手中。

    如此佝偻着静坐了好一阵，他重新站起身来，又走到马厩。

    在这里，初代为两匹马驹围出很大一片活动场地，两匹精力充沛的小马每日都在这片地里来回跑动，夜里才回到马厩休息。伏识打开围栏走了进去，两匹小马立即朝他跑来，绕着他跑，用头拱他。

    伏识虽然不是每日照料它们的人，两匹小马还是与他异常亲近，就算围栏的门大敞着，它们也没想跑出去，都在忙着和伏识交流。

    此时初代也来了，在他身后关上栏门，道：“我会去雇人来照料它们。”

    伏识搂着马头，轻轻抚摸它光滑的颈毛，摇了摇头，道：“它们已经很大了，足矣自己照顾自己。”

    说着，他引着两匹马走到围栏边，重新打开了门。

    两匹马踟蹰了片刻，随即跑出围栏，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简单收拾了行李，坐船离开的时候，初代回望那座海岛，直至它从地平线中消失。

    即便是在船上，他们所闻所见皆与人造人相关，在他们切断与外界的联系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的这大半年里，外界已是天翻地覆。

    几乎所有大企业控制下的人造人都已集体叛逃。就算逃脱的几率微乎其微，也在几乎同一天的同一时间进行了尝试，或是获得自由，或是迎来死亡，那一天被他们称为“自由日”。

    如今世界前一百的企业有近半数的生产及服务都高度依赖人造人，此日过后，股市出现大幅震动，接连崩盘，进而宣布破产，前两的企业更是如同高筑的楼阁轰然倒塌。涉及人造人生产和销售的企业更是全军覆没，只剩下一些与政府密切合作的企业仍旧在负隅抵抗，不断推出所谓安全性更高的专项产品，并致力于提升锁的安全度。如今新一代的人造人锁皆是直接植入心脏，触发更为敏感，没有任何有效的物理除锁措施。这类人造人主要被用作叛逃人造人的追捕和猎杀工作。

    所有政府相关部门都对人造人进行了主动清除，各类企业也都出现打量用人缺口，所以就算经济形势不断动荡，大量底层人都拥有了工作机会。

    到目前为止，还未发生过人造人的恶性伤人事件，所以大部分国家并未采取严厉的制裁措施，也有半数以上的民众对人造人的处境产生共情。家用的私人人造人也有少部分能与主人彼此接受，选择仍旧留在原住家。

    通过新闻以及与他人交谈，伏识大概了解了这些信息，对事件的发展阶段也有所认识，一切都与他所预测的相差不大。

    下船之后，伏识发现自己所在青木药业的账户资金果真已经解除了冻结，可以由他自由支配了，返程的路上便不会再有任何阻碍。他约了转机，仅用一天就抵达了青木药业所在的城市。

    如今的青木药业已无比颓败，远远看去，围墙倾颓，房屋破败，原本修剪整齐的绿植皆已狂长得覆盖了大部分区域。就算从正门走入，一路上也没有看到任何安保人员。

    旧时的工厂区、研发区以及生活区皆已废弃，只有沿海那片行政区新立起了通电的铁网围栏，由两个手持电棍的保安把守着。

    表明身份，也未经核实，保安便给他们放行了。

    通过这层电网外围，内部还有一圈新砌的高墙，将亨利所在的办公区彻底围了起来，只有西面没有封闭，开向大海。

    进入围墙内部，原本水族馆的大池还保留着，只是将几个小池打通，连成一个大池，其中的鱼也所剩不多，只能从有些污浊的水体中隐约看到几条大鱼的影子。

    从入口大堂开始下行，走入地下二层就是亨利原来的办公室，也是他目前的居所。

    办公室的玻璃拱顶仍有光透进来，家具都已撤走，只在房间正中摆放着一个大型医疗仪器，注满液体的治疗池中躺着一个面色灰败的老人，头部以下插满了各种管子，内脏肺腑被掏空，由连接着管道的机械脏器填补在旁，四肢已经萎缩得如同枯枝，无法再发挥作用了。

    或许是听到动静，或许是得到通知，那将死之人睁开双眼，目光飘忽地望向伏识。

    见到他这个模样以前，想到他的时候，伏识的脑中总是浮现出那个志得意满的男孩，站在城市的巅峰，小小年纪就已拥有了一切。

    其实那个时候他就早已是一条鱼，一只鸟。是他伸手摘下天上的云，握在手里，扼杀了他自由的灵魂。

    一晃几十年过去，仿佛只在眨眼间，像中了魔法，他的时间就被偷走了，变成这样的弥留之人。

    “你来了……”亨利张开嘴，发出与他的身体相符的苍老的声音。

    伏识伸出手来，抚平他褶皱不堪的额角，轻声道：“嗯，我来了。”

    又道：“珍妮呢？”

    “我叫她去找你，她去了好久，再也没有回来……”

    伏识又问：“你想要怎样的结局？”

    亨利重新闭上双眼，缓缓道：“近来，总是在做同一个梦……梦到我是一片枯叶，落到水中，随着水波远去……伏识，我想实现那个梦想。”

    “好。”伏识应了他。

    “谢谢你，谢谢你……”亨利重新睁开双眼，这一次，浑浊的双眸中重新浮现出光泽。

    调节了机器上的数字，药剂加入到循环体液中。伏识一边轻轻捋着他的灰发，一边说：“先睡一觉吧，睡一觉，等你醒来，就会变成一条鱼。”

    池中的液体不断上涨，最终淹没了这片残破又腐朽的枯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