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永远红_【万里孤臣系列】人间闲事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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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里孤臣系列】人间闲事 (第2/2页)

起来。他又能阻止得了谁,劝告得了谁呢?他合上手中的书,也只能摇头苦笑。

    他已经上了年纪,而儿子正是干事的年纪,雄心勃勃、跃跃欲试。而且他在儿子现在这个年纪,刚刚登上一个崭新共和国的政治舞台,那时他的血气方刚大概比儿子还要厉害。

    那也只能随他去了。

    “世界上什么事最开心……”他捧着茶杯,让一缕带着香气的水雾萦绕在他面前,喃喃道,“无论别人怎么看,你自己觉得自己做的事是世界上最开心的事就好。”

    从那之后他就很少和次子谈有关这方面的事。可完全不提起也是不可能的。

    “你怎么了。”早春的一天,他本来逗着小孙子笑得开怀,看着次子在为他整理书稿,神色却心不在焉,便开口问道。

    “没什么,爸。您这本书下个月就要出版了,要不要我帮您盯一盯印刷厂。”

    “不用你管这些小事。你自己工作干好就行。”他把孙子抱给内勤,摘了眼镜抬头看儿子,发现他随便穿了件旧夹克,难得一见的不修边幅,不禁皱皱眉,“这不像你啊。”

    儿子先是一怔,然后笑道,“我刚当省长,下面市县那些干部,我还没收拾明白。”

    他点点头,“这也难免。”他忽然想起什么,“你记不记得,你上次问我,我那篇作文写的是什么?”

    儿子走到他身边,蹲下身与他平视,方道,“《人生最快乐的时候是什么》。您写了什么?”

    “我写,一个人总要做事,或做好事,或做坏事,但是只有做好事、并且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时,那才是最快乐的。”

    儿子凝视着他,“我明白。”

    他笑着摇摇头,“说起来都明白,做起来倒是很难。我坐国民党的牢时,坐共产党的牢时,都在想,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要做的事,就都是好事吗?”

    儿子不禁笑了笑,“您这样的革命家……”

    他按按手阻止儿子说下去,“那都是别人说的。而且当时那个情况,我要是没挺过来,什么家不家的,恐怕都遇不到你mama,更没有你们这些孩子……所以,喜来啊,人总要依靠点什么,才能在那种情况下活下去。”

    儿子沉默了一会儿,“我记得您在写给小五的信里说过,您一直是怀着希望和自知无罪的。”

    他赞许地看了儿子一眼,然后叹口气,“我知道你现在远远不需面对那么多,可是我还想问你一句,你一直走到今天,以后我不在了,还要走得更远……那,你要依靠什么?”

    “熙来。”他很少这样严肃地叫他,“熙来,你要依靠什么?”

    儿子抬头与他对视。儿子也已经是有岁数的人了,眼睛却依旧像小时候一样发着亮。这让他再一次想起1953年中南海七月的天空,想起自己发凉的脊背。他发现这次自己的“闲事”想得实在有点远,便又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又多管闲事了……你们这些孩子,命可比我这个老不死的好多了,不用想这些。”

    “不是的。”儿子低声道,“我是在想,以前您还在软禁的时候,我每次去看您,都觉得心情很能沉静下来。”他轻轻浅浅地笑,仿佛害怕打碎了什么似的那种温和,“您说过,勤学习、苦锻炼、不……”

    话到嘴边,他笑意愈深,“不气馁。”

    他哈哈大笑,“你想说不自杀就说吧,我不把你轰出去!”

    那天儿子好像特别闲,还留下吃了晚饭。临走的时候,儿子说,“一直到今天,我都觉得只要看见您,就有一种沉静的感觉。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是这样。”

    他想要拍拍儿子的肩膀,却发现已经很难够得到了,便只是作罢。

    “小兔崽子。”

    儿子低了低头,又笑了笑,“爸,我走了。”

    他弥留的时候,只觉得欢欣,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次子来医院看过他几回,但终究是屈指可数的几回。没有人埋怨他指责他——他的地位越来越高,责任也越来越大,尽孝心已经是他应尽责任的末席。

    他自然也不会埋怨他最喜欢的这个儿子。

    他最后想,为什么最喜欢这个儿子呢?是因为他小小年纪就听了自己的话,要去做“大事”吗?

    可是所谓大事啊,除了死生,不都是人间闲事。

    “从前有一个人,出生在山西,参加革命后遇到了一位志同道合的女同志,和她结成了革命伴侣,还生了一群孩子。后来这位女同志先走了,他还活着。他现在一切都很好,唯一牵挂的是,这位女同志临走前,究竟有没有什么话想对他说?”

    他安详地合上了眼睛。

    六年后。

    “我回了一趟老家,看了爷爷小时候住的地方。本来今年修好了一座雕像要摆在院里,但是……”

    “但是因为我,所以没有摆,是吗?”曾经的中央政治局委员,如今被判无期徒刑的阶下囚将视线从窗外转回自己儿子的身上,“我也觉得,很对不起你爷爷。”

    “不,不是,爸……我是想说……”

    他轻轻一笑,“别说了,我知道。”

    当他从被告席上站起身来,面对着法官那没有感情的声音和视线时,也是含着笑的。他觉得脊背发凉冷汗涔涔,却依旧要笑。他恍惚想起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父亲在接受批判前凝固在嘴角的笑容,突然发觉在这一刻,他透过时空的重重雾霭,才真正读懂了那个笑。

    他是要笑的。还要算上他父亲那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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