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花悟_梦鹤(八)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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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鹤(八) (第2/2页)

黑暗中柳梦的神情,硬了硬心肠,稍稍放重了语气,说出了半日以来一直徘徊在心里的话:“既然不懂,遇事不要乱拿主意。不管怎样,卫子澹代表朝廷问话,是他的分内之事,你若不是偏信流言,对朝廷心怀成见,何至于闭口不答?今日之事,便当个教训罢。”

    柳梦呼吸一窒,低下双目,泛红的眼角又孤零零垂下两行委屈的泪迹——是她忘记了,也是她不够了解苏云。旧年里来乡下见她的时候,给她写信的时候,苏云只将文雅恬淡、像文人和隐士的那一面给她看,她便不会去想象苏云穿着官袍的模样。可他终究不是在野,而是在朝。如今的苏云,最重要的身份,是受命于大司马,位高权重的尚书令。他眼中的朝廷和大司马,和她眼中的,是全然不同的存在。因此,哪怕她顺着卫宁的诱供,回答出了一份暗示他主谋的供状,他也能用长袖善舞的手腕和权术,将那些暧昧的指控从他熠熠的官服上彻底甩脱。反而自己什么都不说,才给他添了麻烦——无论如何,苏云还肯来救她的性命,到底是自己又欠了他一件大恩。

    她不再流泪了,一直坐在那里,没有抬手去擦,柔软的泪痕便在寒夜里渐渐干涸。她就这样安静地沉默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轻声回答他:“多谢大人指教……我明白了。”

    她又痛又累,身体虚弱,流了许多血,出了不知道多少身冷汗。由于种种缘故,一直绷紧了神经勉力强撑着,如今眼泪流尽了,眼角涩然,意识却渐渐清明起来。黑夜愈黑,北风愈冷,孤寂的车轮声愈加清晰。又转过一个街角,轿子终于行到了她的住所前,苏云下了轿,向门房通了身份,柳梦坐在轿里,声音飘远,隐隐约约只听见苏云说——你家主人在自己府上,天色既晚,便亲自送归了。

    这时候苏云好像又在和另外一个人说话,那个人的声音有一点熟悉:“……小的是……长平侯府的……先生可算是回来了……我家小姐自己不能来……担心得紧……让小的一直来这候着……”

    那些断断续续的话渐渐飘进了耳朵里。柳梦顿时全然清醒过来,想起自己上午出门之前,对夏桃说,自己去赴一个旧识的宴席,有一两个时辰就回来。自己久久不归,便这样令她担心。柳梦胸中温热,精神一振,忍着疼痛,一点点挪到轿门边上,自己伸手撩开帘子,虽然黑夜里人影模糊,她还是努力托出一张若无其事、温柔慈爱的,母亲般微笑着的面孔:“我已经回来了,不过还有一点事情要办……过些日子,就好了……请你转告阿桃,我就在这,让她不要担心……”

    她虚握了一下自己右手的小指。阿桃才不过七岁,便要孑然一身活在死亡的漩涡里,反复品尝着失去与分别的滋味,看着无数人从她身边经过又离她而去,幼小的肺腑中疯狂生长着对未来的恐惧。她怎么忍心丢下这个泪光闪闪的女孩呢?如果她自己的孩子不曾在出世时便没了呼吸,长大了也会经历人世间无常的苦楚,然后用这样的目光望着她的母亲吗?那个时候,注视着阿桃早慧的目光,她终于知晓了自己还苟活在人世上的意义。于是,在那个沉沉的黑夜里,她和这个孤独的女孩拉了勾,许诺自己会一直陪着她长大。在此之前,一定不会从她的身边离开——她的眼前闪过许多人的面影。那些吊住她躯壳的丝线,早早的断裂殆尽,而今却又凭空多出了一条,洁白的,纤细的,柔弱的,似有若无地缠在她的手指上——

    苏云瞥了她一眼。这时她已经松开了手,帘子垂下去了,影影翳翳地挡住了他的目光。于是苏云又转过身去,一面往里走,一面分派起她的仆人,就像分派自己衙门里的官差一样顺手。

    下人们依照命令,把轿子直接抬进了内宅,有丫鬟仆妇备下软屉,侍奉柳梦下轿安歇,也有可靠的仆人遵循他详细的指派,悄悄地去请了几巷之隔的一位女医。苏云慢慢地踱步进了空旷的中庭,盆中松柏积了薄薄一层雪,静静地点缀在空空的石壁前。

    雪地里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跟随柳梦来京的管家妇,从前面的走廊里走了出来,在负手而立的苏云面前,深深地行了个礼:“大人。”

    苏云摆了摆手,问道:“医师如何说?”

    “大夫说,现下还是皮rou伤,只是伤口太多太深,须得立即清创……”管家妇抬眼,偷瞧了一眼苏云的神色,他却始终在平静地听,不见波澜,“我家主母她……痛的厉害……一直发抖,话都说不出来,现在头上还烧的烫手……”

    苏云道:“五味堂这位女医医术精湛,你们放心听她的嘱咐便是。”想了一想,又补充道:“蝶与现在元气虚弱,不可用药退热。你派几个妥帖的下人仔细服侍着,倘若烧的厉害,便时时用湿布巾去热。只要过去这一夜,便没大碍了。”

    “是。”管家妇答应道。她长年做惯了下人,在“老爷”“太太”的跟前,一直微微弓着身子,视线放得很低。何况是苏云这样的大贵人,权势煊赫,又两度救了自家主母的性命。管家妇在面对他的时候,要比面对柳梦还小心翼翼,毕恭毕敬。生怕讲错了一个字,得罪了他,从此失去了这根可靠的救命稻草。特别是今夜,这些偏僻乡下来的人,终于陡然感受到了煌煌京城的可怕之处,惶恐不已,不知所措,还要指望着这根风暴里真正的主心骨,为他们指点一条明路:“……苏大人,您又救了我家主母一次,要是没有您,还不知要怎样……我们真不知道,要怎么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不必这么说。我和蝶与是结义兄妹——做兄长的,力所能及之处,理当照拂。”苏云回答得很平静、很坦然,毕竟二十年来,他一直这样想,也一直这样做。然而当结拜时候的月光冷冷地照在雪白的地上,心头仍然浮上了一丝陈年的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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