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情集_8是耶非耶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8是耶非耶 (第2/2页)

红的枫叶飘离枝头,飘落二人中间。

    在它飘过的瞬间,元飞荷骤然出手!那柄细长、冰冷的剑变横为刺,刺破枫叶,刺破夜色,直刺尓巳!

    尓巳动作稍迟,右手伸出,手中却没有剑。

    没人知道尓巳右臂已废,仅仅握紧那柄垂下的剑,都在微不可查地颤抖。但他闲居农家时,日夜想回到元飞月身边,因此日夜勤练。

    左手剑。他的左手剑已比右手剑更快。元飞荷出手时,他的剑已换在左手,因此动作慢了半拍。而他的右手毫不闪避,径直迎向寒光映照的剑尖。

    吹毛立断的宝剑刺穿手掌,仍然向前,刺进肺腑,穿胸而出,剑身染血,红胜枫叶。元飞荷一击得手,却大惊失色,立刻想要拔剑后撤,但他的剑却纹丝不动!尓巳的骨骼肌rou卡住了这柄天下第一的剑,他甚至握紧右手,锋锐的剑身在创口中横绞,好像听见掌骨间酸倒牙床的摩擦。

    元飞荷当机立断,就要弃剑而去,但他到底被拦阻了一刹那。万事都可发生在一刹那间,生如此: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只在刹那,死亦如此:尓巳的左手剑后发而至,自下而上,洞穿元飞荷的脖颈!

    要问鼎华山,需要摘星十四式,而要杀人,只需要一刹那中的一剑,封喉的一剑。

    元飞荷向后仰倒,尓巳向前跪倒,一片土地被血浸染,被月色照成一滩发亮、猩红、潮湿的滩涂。元飞荷躺在这片死亡的滩涂中,不知是看见了月亮还是尓巳,双目大睁,说:“嗬……嗬……”

    血沫混着气流在他喉管中出入,他说不出任何话,遗言只有两声嗬嗬的气音。天下第一剑元飞荷死了,就连这个名号,他都还没有正式地接任。

    这也是天道的轮回?

    尓巳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咳出血,咳出内脏的碎片。咳嗽中的每次呼吸都剧痛难忍,他宁愿自己彻底失去五脏六腑,变成空心的来解脱。但他还是缓慢而坚决地拔出元飞荷的剑,又完整地遭受一遍穿刺的酷刑。他虽然活得已很难看,却朴素地希望死得体面些,毕竟不知道死后是否有魂灵,如果有,他盼着能体面、轻松地见到元飞月。

    石榴跪坐在他身边,只是搀了他一把,手指立刻全被染成血红。她的身体颤抖着,这次却忍住了哭声。尔巳想劝她哭出来,眼泪总是要寻到出路的,要么落在地上,要么落在心里。再多的眼泪和今晚的厮杀比起来,都不算失态,落在这血泊中,都不过是漾起小小的涟漪。

    可他说不出一个字。不止痛苦,还有深沉的疲惫席卷着他,好像一朵大浪,要将他打进奔流的冥河中。

    人之将死时,一生的所见所为会飞快地掠过他们脑海,他们就能从自己的一生中,选出最珍贵的留作遗言。

    这亦是他们最后一次机会,重见人生中快乐的时日。

    尓巳正经历着这样的时刻。剑、尸体、血味、石榴、夕山寺,都远远地离他而去。他逐渐陷入黑暗,耳畔鼓荡起涛声,温柔、恒定,夹着海鸥的啼鸣。他的身体与心灵,都随着涛声起伏而缓缓地摇荡。

    尓巳说:“出海时我问过珠民,他们采珠前要祭祀海神,生吃海味,采珠时,却只是捆上绳子就带着采珠篮潜下去,全凭谙熟水性,不怕死而已。”

    元飞月说:“这实在很危险。”

    听见元飞月的声音后,尓巳的视野立刻变得明亮。他见到元飞月严肃地看着自己,显然与自己产生了不同的意见,自己却说:“我并不是每件事都听你劝的。”

    元飞月没法坚持,无奈地说:“好吧,但你不能贪多,找到一只珍贝也好,找不到也好,一定记得及时扯动绳子,我立刻拉你上来。千万别犯险。”

    这是尓巳与元飞月出游南海的某日,他为元飞月采来珍珠那天。珍珠严禁民采,但屡禁不止,有谋财的采来走私,亦有情痴来赠送情人。

    尓巳弥留的思绪为自己的一生作排序,已然把这天列作二十余年来最好的一天。当天的每件事、每句话,都让他事无巨细地回忆起来。

    他跃进海中。

    大海无边无际。人一跳下甲板,就失去与世间的联系,即使是巨人,也变得如婴儿般渺小。越往下潜,越要消融在原始、蓬勃、寂静的海水里,渐渐连自己的存在也感觉不到,好像回到初生的那刻,甚至是出生之前。

    但尓巳腰间还系着长绳,另一端紧紧握在元飞月手中。这绳子像根脐带,随时准备经元飞月的手将尓巳带回人世。事实上,由海底游回海面,也是由死寂游回喧嚣,由幽暗游回光亮,破水而出,仿佛再活一次。

    他破水而出。

    元飞月正等着他,他第一眼重见天光,也看到元飞月。如果真是再活一次,那在这次生命中,他俩就相遇在第一天,相见在新生的瞬间。

    可惜他没有辨别珍珠贝的经验,虽然找了个最大的贝壳,撬出的珍珠颜色却黯淡。不过元飞月将它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承诺回去后造顶金冠来做配。

    尓巳脱力地躺在甲板上,呼吸还没喘匀,听见元飞月这么说,不免微笑。元飞月在他身边坐下,俩人一坐一躺,一齐受太阳和煦地烘烤。此时世上的一切都温暖、摇摆、略带咸味,在这片海上,没有任何要紧事。

    可是在渺远的天边,隐隐有乌云翻涌。云行万里,不一会儿就要携着风雨遮盖到他们头顶。尓巳忽然说:“回去后,还有许多事要做。”

    他指的当然不是造金冠嵌珍珠这种事。

    元飞月没有责怪他忽然扫兴,也没有嘲笑他莫名的隐忧。心情再愉悦,人们都会没来由地烦恼未来,江湖中不少生死,都源于这些隐忧,连元飞月自己也有许多不宣于口的心事。

    他们总有直面这些烦恼的时候,但不是此刻。元飞月说:“我们驾船出海,不着天地,已把凡尘俗世远远抛下了,至少在这儿没有过去的恩怨,也没有未来的烦恼。这几天,你不如当我们是海上的游魂,还等着投入人世,重新开始。”

    尓巳枕着自己的双臂,听元飞月说话,悄悄地偏过头去看他。平日里元飞月素来像一尊坚毅的神像,这时侧脸镀着太阳的金辉,却显得柔软。

    他时时想起这一瞥。

    那片乌云果然在傍晚时吹来,太阳落入云后,天黑了。尓巳眼前再度陷入黑暗,他慌乱地坐起身,问身边人:“你还在吗?”

    无人应答。

    石榴已在尓巳身边坐了一会,等他最后的话语。他比元飞荷幸运些,还保有语言的能力。突然间尓巳低语一句,石榴连忙俯下身,侧耳听仔细。

    尓巳的声音低如蚊鸣,夹杂着痛苦的喘息,每一个字却都让石榴听清。她先听尓巳不知向谁问一声:“你还在吗?”停顿一会儿后,自顾自接着说:“天光下,我第一眼见到你……希望就停在那时……在海上,只有你我……”

    他见到了谁?石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有夜色。可她喃喃道:“元公子。”

    一颗泪珠终于落在地上。

    世有无情人,也有多情物。鸳鸯交枕,红豆连枝,水不逆流,但落花可伴流水,鸟不飞返,但流云可逐飞鸟。最后一句话,最后一次呼吸,从此后再没有是非恩仇。只有海浪仍然轻拍船身,他们是海上的游魂,等着投入人世,在第一眼遇见彼此,一切从头开始。

    涛声依旧。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