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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冒险者来的第一夜 (第2/2页)
他睁大眼睛,视线里只有一片深黑。房间里不算很冷,炉火还烧着,他却一点也看不见火光。据说世上真正全盲的人很少,有些魔法师失明后仍然能看到以太,至于普通人,则程度不同地保留着一些对光的感知。约书亚应该算瞎子里特别瞎的那种。 既然睁眼什么都看不见,为什么醒来第一件事仍然是睁开眼睛呢? 约书亚祭司叹了口气。他的胸口闷闷的,胳膊上汗毛竖起,仿佛有看不见的鬼魂往他颈侧的动脉上吹冷气。他蜷起身体,把被子掖到脸上,只露出尖耳朵,散乱的黑发下是紧闭的双眼和紧皱的眉头。 “公正的哈罗妮,请你赐下救恩,将我这个戴罪之人荫蔽在你的荣光之下,差遣使者在我周围安营扎寨,使我不受任何恶者侵扰……”他喃喃祷告,等待许久,仍然没能重新入眠,甚至愈发心烦意乱,眉心间萦绕着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约书亚干脆坐起来,打开床头柜,摸出烟和火柴盒,从手卷烟丝开始吸一支烟,以往这个过程总能让他平静下来。 祭司的手是一双劳作的手,毫无保养迹象,皮肤干燥,指节修长,右手中指侧面的笔茧已经几乎消失了。失明以后,他很久不写字和绘画,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自处,现在他能够照顾自己,把指甲修得很短,甲缝洁净。 他用这样的一双手捻着烟纸,把烟丝填进去,卷好,划燃火柴,嚓。 烟头随着呼吸明灭,橙黄的光点映在他失去作用的视网膜上,有一瞬间他看见了什么——辛斯赫尔跪坐在他的脚边,冰冷的手握住他的左脚脚踝,让他把赤脚踩在他的大腿上。 不,实际上他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他只是感觉到了人的体积、温度,呼吸声和气息。这个陌生的冒险者身上有种难言的气味,像炼金金属混合花草制成的香料,也像被打捞起来的古代沉船,散发出过水的腥咸。 约书亚很难形容那浓郁缠绵的气息究竟算是香还是臭,问题在于,这个人不应该在楼上休息吗?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他的脚边? “请你放开我。”约书亚说。他的眼睛平视,头也没有转动,用力把腿挣开。被这个男人握住的脚踝的皮肤仍然凉凉的。 辛斯赫尔在他脑海中的形象很混沌,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整个脑袋是一团黑雾,可似乎又能够感受到这个男人的表情。他正在笑着:“神父,你伤害过别人吗?” 怎么会有人闯进别人的房间里问这个?约书亚的手抖了一下,烟灰落在鞋尖上。“我没有允许过你进我的房间。” “你是一个好人吗?”面目模糊的男人追问。 约书亚说:“你该回去睡觉,冒险者。” 那个人把脸靠在他的膝盖上,虽然这么说很奇怪,他感觉自己似乎被……嗅了一下。 “啊,愧疚的气味,”辛斯赫尔说,“你快要哭了。” 他是那么我行我素,咄咄逼人,好像毫不在意冒犯别人或使人感到压力。诘问一连串地抛来,约书亚从来不擅长应对这种情况,被质问,审判,衡量,就像当年在裁判所里等待裁决一样,量刑的铡刀又一次悬在头顶。在这种压力下,他已经愈合很久的眼睛又一次感到疼痛。 “你讨厌我。”辛斯赫尔说。 约书亚低头吸了一口烟,把烟雾一点一点咽下去。他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对某个具体的人有具体的评价,尽管辛斯赫尔真的不是讨人喜欢的类型。 辛斯赫尔说:“可怜的圣职者,连表达自己的好恶都做不到。” 而约书亚回答:“跟圣职者没有关系,你该庆幸的是我本人的心眼没那么小。毕竟你没有伤害我,也没有偷教堂里的东西,所以我不会因为对你有意见,就把你赶到雪地里去。” “你讨厌我到想让我活活冻死。”辛斯赫尔眯起眼睛笑了。 “别曲解我的话。” “你刚才的表情显得很恨我,神父。你真的不想那样做吗,如果不用付出代价的话?” 约书亚咽了一下口水:“我不喜欢你随便揣测我,先生。” “做个善良的人就是这样左支右绌,你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烟灰落在了你的鞋子上,你没发现吗?可怜的瞎子。”那人用指尖点了点他的鞋尖。 约书亚是半路瞎子,非常不喜欢别人提起这件事,更不要说在“瞎子”这个轻蔑的名词前面加上“可怜的”这个形容。 一个走投无路的外乡人,凭什么嘲笑他? 要是我的耳朵没那么灵就好了,约书亚有一瞬间这样想,早知道应该无视敲门声,把他冻死在外面。 想到这里,他的手臂上浮起一片鸡皮疙瘩。他说:“眼睛坏了之后,我的脾气没有那么好了。”但他只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辛斯赫尔抿着嘴,发出幸灾乐祸的哼笑。约书亚深吸口气,用空的那只手甩了辛斯赫尔一耳光,啪!声音很响亮。 他没想到真能打着,一时愣住了,其实他没有扇人耳光的经验,甚至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这样做,觉得有点尴尬,但又拉不下脸来道歉,食指搭在烟上敲了敲,垂下手来,正想着该说些什么,谁想到冒险者的脸靠得太近,约书亚的烟头不小心烫到了他,让他“嘶”地倒吸一口冷气。 “你是故意的吗?”辛斯赫尔问。 “不是,”约书亚说,“至少这个不是。” 辛斯赫尔说:“也许你只是忍耐不了对我的恶意了,但还想维持道貌岸然的样子。一个可怜的旅人,说了几句挑衅的话,约书亚神父就要用香烟烫他。” 不,我不是这样想的。 然而一旦开了解释的头,他就不得不一直被迫继续辩解下去,然后反复被抓住漏洞,曲解,嘲笑。约书亚很久没有感觉这么恼火了。 辛斯赫尔如此执着于让他承认自己是一个恶人,这对他究竟有什么好处?如果他一定要这样阴暗地揣测自己,为什么不干脆如他所愿? “这是你的脸,”约书亚用指背轻轻碰了碰他,“你的颧骨。” 他说着,又吸了一口烟,把烧红烟头往那人的脸上按下去。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感到头皮发麻,清楚知道绝不应该这样做,然而也许有时候人诉诸极端恰恰是因为想挑战世俗的规则,这一点就连圣职者也未必能够免俗。 他的手往下按,烟头接触到冒险者的皮肤,发出“嗤……”的微响。指尖继续施力,以至于柔软的纸烟弯折,拧成一团,绽开。 紧接着,他听见了尖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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