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 (第2/2页)

思及此处，晏珩便觉得可笑的很，何以为家？君王坐拥天下，却唯独不会有凡俗意义上的“家”，宫中那些整日枯坐着看窗外天色慢慢老去的女子，等不来自己的夫君。

    如此想来，他母亲倒是幸运的多。

    得不到君王的宠爱，至少还有母族滔天的权势和万贯家财，只要定国公麾下雪银卫的铁蹄印还烙在边关的土地上一日，东朝这偌大的禁宫之内，除去立于巅峰的那二三人外，就没有人敢对她柳如霜说半个不字。

    东朝尚未立储，皇后体弱，膝下至今无所出，排在晏珩之前的虽还有两位jiejie和两位哥哥，可前朝后宫谁人不知，东宫之位于柳家而言就如同探囊取物，唾手可得。

    文有保华殿大学士梁英梁阁老亲自教习他的文章时议，武有自己的亲外公柳将军传授家传武学，还特意从雪银卫中拨了一批菁英时刻保护他周全。

    曾几何时，晏珩也将自己看作了储君，他日夜勤勉研习，恪守条理，时刻不忘自己的身份与家门的荣光，样样都要做到最好最完美——他也的确做到了，人人皆在父皇面前对他赞不绝口，夸他少年天才，有治世之能，假以时日必能成就一代……

    那日梁阁老的话没有说完，晏珩看见平素沉缅于女色的父皇忽然露出了锋锐如刀刃的眼神，梁英能浸yin官场多年不败，自然心思灵敏，当即便跪下瑟瑟发抖。

    父皇接过舞姬喂给他的一颗青提，懒洋洋又含糊不清地开口道，“梁卿是觉得……朕，昏聩无能？”

    梁英顿时汗出如浆，面色青白以头抢地回道，“陛下，老臣绝无此意啊！”

    父皇笑了笑，又开口道，“那你张口闭口又是治世又是良才，依朕看来，东朝……文有阁老这样的股肱之臣，武有定国公那样的常胜将军，再不济……真出了什么天灾邪祟，也还有太尹仙山镇着。眼下分明就是太平盛世，又何需治世呢？你说是不是哇？”

    “陛下所言极是，臣等必定铭记于心！”梁英颤抖着嗓子说罢又是一拜，阶下众臣跟随着，满堂只见各色官帽下，白生生的脖颈一大片。

    “嗯……”父皇随意摆摆手，朝臣和舞姬们便如潮水般涌出了清和殿。此刻旷然无声的大殿内终于只剩下了这一对天家父子。父皇拢了拢随意敞开的外衫，起身走到了窗边，看着窗外不知何处开口道。

    “珩儿，你过来。”

    晏珩迟疑一瞬，走到了父皇身边。

    “你可知，在这一众孩子之中，唯有你是最像朕的。”父皇缓缓开口道，“朕在你这个年纪时，也是一样的踌躇满志，一心想要做出一番丰功伟绩……以待流芳百世。”

    晏珩沉默的听着，等待父皇话语中藏着的另一番意思。

    “可……当我真的坐上了这个位子以后才发现，我需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晏珩有些疑惑的开口问道。

    “没错。”父皇浅笑着看向他，“我们晏氏一脉，乃千年前真言所预示之后，统治东陆也是顺应天命而为，因此不管做什么都是天命所归，这样想来，不也就意味着……什么都不需要做？”

    “请恕儿臣愚钝……未能明白父皇所言真意。”晏珩躬身请罪，等待一个解答。

    父皇看着他微微叹出一口气，“有些事情，不知道远比知道来的好。罢了……我问你，你想做皇帝吗？”

    晏珩怔愣一瞬，没料到父皇问的如此赤裸直白。“这……若儿臣能承此荣光，必定……”

    父皇却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语，“我问的不是你要如何做皇帝，而是，你有没有准备好，承担作为东朝皇帝必需要承担的一切？”

    晏珩拧紧了眉头，察觉到父皇这一番话中暗藏玄机。

    乾元帝忽然指向窗外一片被密林簇拥起来的楼阁，“你可知道，那儿是什么地方吗？”

    晏珩仔细看了片刻，开口回道，“是宫中禁地。试图闯入者无论是谁，格杀勿论。”

    父皇微微摇头，“不仅如此，那儿还是太上皇所居之地。”

    晏珩心下一沉，在这禁宫之中，有关于太上皇的一切都是玄之又玄的传闻。

    有人说太上皇寻仙问药得道成功，已经飞升了，还有人说太上皇早就仙逝，不过是如今的乾元帝昏庸无能怕镇不住底下的人，才不得已将霸名在外的太上皇又搬出来，当作一名凶神供奉起来……

    “儿臣敢问，太上皇……祖爷爷如今可还安在？”晏珩抬起眼眸，揣度乾元帝面色。

    父皇笑着点点头，“不错，确还安在，朕今日就带你去这禁地中看一看，等出来了你再来回答朕……到底想不想做皇帝。”

    “是。”晏珩抬起头来，发觉父皇的笑并未达至眼底。

    说罢，父皇便领着他，踏入了他十三年来从未涉足过的密林……

    ……

    “咳！咳咳……咳！！！！！！！”

    半个时辰过后，晏珩从阁内冲出来，扶着一颗柏树剧烈吐了起来，只觉得耳鼻喉内一齐泛着几乎要把胃都从腔子内拽出来的恶心。

    终于吐的只剩下几滴酸水……晏珩虚脱般滑坐在一旁树下，看见父皇悠闲地向他走来，对他此番反应也并不意外。慢悠悠开口道，“先是太上皇，再就是朕，最后……便会轮到你。”

    “如何，你现在……还想做这东朝的皇帝吗？”

    “不……儿臣此生都，不会再肖想这帝位一步。”

    乾元帝却摇摇头，“这是宿命，咱们谁也逃不掉。”

    晏珩脸色已几近惨白，几分钟之前所见的一切都烙印在他脑海中，将他过去十几年所累积的认知轰然击碎，而他在这一地残骸废墟中永无止境地下坠。

    但是，他是皇子，不去争皇位，他的余生又该为什么而活呢？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学富五车……还是倾城美人？

    他已经拥有了别人做梦都不敢奢望拥有的一切，可他背负着晏氏皇族最黑暗的秘密，这秘密终有一天会将他完全吞噬掉，逃跑呢？偏偏他的身后站着一无所知的淑妃，外公，柳氏一族，家族荣辱裹挟着他，在山崩地裂的那一日真正到来之前，他退无可退。

    在这一瞬间晏珩才终于看清，父皇掩藏在放浪形骸的外在之下，最深的无助和恐惧。

    他本以为，自己也逐渐会变得跟父皇一样，如果没有在那一天遇见晏璟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