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 绿雪 (第1/1页)

    “滴答”“滴答”“滴答”。

    屋檐上积的雨水点滴落下，打在长了青苔的石阶上，溅起细小水花。

    木头和石板、瓦片、兽皮搭起的简易小屋内，一尊雕塑般的人影坐在竹椅上，漆黑双瞳盯着门外，像是被定身了般，目光一瞬不移，眼睫动也不动。

    他五官俊秀，肤色冷得近于苍白。眉眼生得极佳，每一道弧度似乎都经过造物者的精雕细琢，皱眉时想必有种冷淡的威严，只是那种威严大概并不会使人感到惧怕，反而想多欣赏一段时间。

    如果不是能感知到青年体内极其细微的灵力流转，从而清楚对方还活着，单看这家伙也不需要呼吸的架势，不知情的，恐怕会真的以为对方是具灵智全无的傀儡。

    这里既不是人界，也不属于魔界，而是靠近倶梵仙界的一处幽深山谷，时有雷鸣和骤雨，野草青青，人迹罕至。

    温澜从山谷里的湖里捉了几条鱼回来，用以前买好的干荷叶包着烤制，最后才撒盐调味，这样烤出来的鱼rou雪白鲜美，带有荷叶的清香，味道一绝。

    他搭了个小灶，烧了几块炭，用炭火小火慢烘鱼rou。雨已经停了很久，温澜戴着银色手套，单手把荷叶包翻了个面，一边估算着时间，一边和另一个自己交流道：“你说，他……那个，青崖尊，该不会真的傻了吧？”

    “温澜”道：“为何要将人带来这里？”

    “我需要噬魂黑火，”白衣银靴的青年说，“等我赶到的时候，青崖尊已经手撕完了黑翼虎王，把它吃了。”

    “温澜”沉默了片刻，“为何不直接从他身上取走。”

    “噬魂黑火已与他的魔心融合，强行取火需先剖心，不死阴木虽不会真正死亡，但那样与杀了他无异。”温澜叹道，“再说，真的那样做了，师兄若是知道，大概会先把我杀了。”

    知道谢行对楚苍另眼相看，温澜虽然有点酸，但还没到妒忌得恨不得对方死掉的地步。

    “温澜”道：“他吞噬了噬魂黑火，魔心受损，若是不能炼化，和再死一次也没什么区别。”

    温澜道：“神主说，我若想取得先前被封印的记忆，需得将他所要的半神器炼制出来。所以，我们得想个办法，将那火从青崖尊身上完整地剥离，让他们分开。”

    温澜自有记忆始，脑海神识之中，便有一道“魔音心障”，那是另一个他。

    据“温澜”所言，他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温澜的记忆出现了中断与缺失，记忆的前后两端无法融合，所以才有了两个本源一模一样，但性格有微妙不同的温澜。

    直觉告诉温澜，那段缺失的记忆，一定非常重要。但神主说过，那些记忆全部都是他主动要求封印的，未到时限，无法解除。

    因此，温澜配合着谢行，勤勤恳恳给神庭打了快千年的工。

    如今天命神庭崩毁，神主留在他元神上的神识烙印也被一并抹除，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成为所谓的“少主”，但温澜的想法，总结起来只有四个简单的大字：不想干了！如果还有什么别的想法，那大概就是：拐走师兄，一起跑路！

    可惜，师兄自由受限，而且也并不愿意跟他离开。一件事做不成那就按顺序做第二件，如今，无论如何，他也得把自己被封印的记忆，一一找回来。

    把青崖尊捡走之后拐来山谷，温澜刚开始还以为对方苏醒后会激烈反抗，结果和他想的完全不同。

    青崖尊魔心受损，整个人像是直接被重置了，温澜听闻过魔帝以不死阴木锻造傀儡最后锻出了青崖尊的魔界小故事，对他的傀儡出身并不陌生。

    现在看来，楚苍就像是回到了刚诞世时的傀儡形态，而且，还是没有攻击性的状态……

    温澜养了青崖尊几天，发现他吃喝都很有讲究，食物除了鱼都不吃，水液除了露水和灵泉都不喝，就算是露水也一定得喝当日早上新鲜的，过夜了尝一口就吐掉。为此温澜还做了几次试验，拿着楚苍不喝的水尝了几口，越尝越匪夷所思——当天的露水和隔夜的到底有什么不同？！同样是天生成魔，身为不死阴木，对水的分辨能力真的有强到这个地步吗？！

    不管怎么样，温澜最终都屈服了，就当自己养了只挑剔的猫，身为饲养者，他的职责就是在想出取火的办法之前，每天变着花样给这只猫做鱼吃。

    大概是魔心受损的缘故，楚苍虽然能听懂一部分温澜所说的话，但很少开口，大部分时候都在安静地当个哑巴。

    鱼rou被焖熟，温澜将荷叶摊开，放入碟中，又取了一副晶莹玲珑的碗筷出来，唤那人道：“青崖尊，鱼好了。”

    青年眼睫微微一颤，眨眼间身形已闪了过来，端正地坐在桌前，等待投喂。

    温澜当然知道，就算对方魔心受损，灵力流转不甚通畅，不死阴木锻造成的身躯，饿几顿也不会死。但温澜向来是个不吝啬和别人分享美食的人，只是以往没多少真正的朋友有如此闲情逸致，与他饮酒对酌，品尝佳肴。至于谢行……向来是没有那般心思的。

    却不知，楚苍的自我意识此刻如在混沌中，隔着一层梦幻泡影，感触到外界物事，却不能cao纵身体，只得任本能行事。

    明明是两个人吃饭，却有四个不同的意识在场。

    温澜的手艺极佳，荷叶烤鱼用的乃是此地湖水里饮食灵气而长的活鱼，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鱼rou细嫩而鲜味半点不失，难怪让挑剔如本我也食指大动。

    却又见隔着几重模糊的影子，温澜摸出一坛圆肚的酒瓮，一拍开封，汩汩倒出一杯玉色酒液于琥珀杯中，那酒液清澈透明，偏偏色泽微绿，带着山中果实成熟后坠地发酵的香气，吸引了不死阴木的目光。

    温澜见他好奇，道：“好鱼配好酒。此酒名为‘绿雪’，因其酒色虽绿，酒渣却色如新雪而得名。这酒越陈越烈，再久就不好下口了，启封后，酒香可七日不散，又传闻，连神仙也能醉倒。”倒是不管面前的人是否能听懂。

    楚苍一片朦胧之中，勉强听了个大概，心里原不以为意。再烈的酒，只要调用灵力将酒气逼出体外，何来醉倒人一说？只是不死阴木本性喜水，是以对酒液也一并喜爱，那酒显然勾起了本我的兴趣。

    温澜见他跃跃欲试，倒也有点好奇面前这人喝醉了会是何模样，便取了对杯中的另一只，为他斟满，放到青年面前道，“阁下请。”

    不想，青年淡定道：“你先。”不知道是出于礼貌，或者是自保的本能。

    温澜笑了起来，“放心，毒不死你的。”自己捏起那酒杯，一饮而尽。

    他喝了，才见对面的人学着他的模样，亦用相同的姿势将酒饮尽，喉结滑动几下，片刻后，苍白的脸颊上浮起红晕。

    温澜眼前的景象已经开始变得模糊。

    他说：“我应该给这酒取一个新名字，就叫……‘醉仙翁’。”

    然后啪地倒在了桌上。

    他对面的青崖尊，脸颊红晕微退，原本静如湖水的目光却慢慢有了神采，双瞳越来越亮，渐渐清明如常。

    半响，楚苍的躯壳与魂魄短暂地合二为一，像是变了个人一般，稍稍侧目看着桌上醉倒的男人，长长吐了一口气，道：“我却觉得，这酒的名字，该叫‘返璞归真’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