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雨中黑山 (第2/2页)

哥从口袋里掏出一瓶面霜递给我，说到处都买不到，只好来百货大厦，结果就天黑了。

    那天晚上我跟我哥钻在一个被窝里，我手脚并用，缠在他身上。我哥摸我的头发，笑着调侃：“女孩子长大了怎么还跟哥睡！”

    我靠得更近，脑袋拱进他怀里：“你不说出去谁知道。”

    “翘翘。”我哥轻声叫我。

    “哎。”我眨着眼睛。

    我哥手臂一动，摸到自己的外套，他说：“我买了条裙子，你要不要？”

    我眼睛一亮，掀开被子蹭地窜起来：“要的要的。”

    我哥手指按在嘴唇上，我轻下声音，拽住他的手。我哥抖开，是条红白格的长裙，裙边像流动的波浪。我迫不及待地穿上，赤脚跳在地面去照镜子。

    “喜欢吗？”

    我不住点头，我哥眯起眼睛笑，把毛毯裹在我身上：“行了，等春天再穿，别把自己冻感冒了。”

    “嗯。”

    我哥把我抱起来，我搂着他的脖子，高兴得两只脚不停弹动。我哥哎呀哎呀地响，却不骂我。我回头看他，他就故意嘘气轻轻吹我的睫毛。

    这条裙子我只穿过两次，一次是哥哥送我的当晚，第二次是吴鹤声死之后。

    那个夜里，我静静坐在暗中，裙子的质地接近于丝绸，柔滑舒适，带着微微的凉意，把我身上所有的汗水都吸收。我听见急切凌乱的脚步，不禁兴奋地哼唱起歌谣。手里握着吴鹤声送我的那把仿左轮手枪，指腹反复摩挲，感觉它就像条黑色泥鳅，带着浓重的腥臭。我用枪头拨弄吴鹤声死去的下体，戳他的肚腹，捅他微张的嘴巴。我发自内心地快乐，笑得肆无忌惮，等待着被缉捕。

    首先进来的是爸爸，他脸色发青，胸膛猛烈起伏，像要炸碎。我走到他面前，眨着眼睛天真地问道：“爸爸，你在生什么气呢？”

    爸爸一个巴掌掴在我脸上，我头晕目眩，仿佛曝晒于日光之下，血液奔流，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爸爸拎起我，夺过手枪顶在我脑门上，质问我：“你怎么敢杀了他？”

    他好怪异，眼中竟然有泪水。可是，他刚刚还冷静地坐在隔壁书房里听我被吴鹤声强jianian。我分明哭得那么用力，那么痛苦，他都置若罔闻。

    我察觉出爸爸真切的杀心，他扣住了扳机，只是时机未到。等吴家的儿子们进来，他才开始殴打我。我瑟缩在角落，像狗一样东窜西逃，最后躲到床下。

    吴旋清把我拖出来，他撕扯我的裙子，骂我sao货，害人的臭婊子。我痛得流泪，却咯咯笑：“大哥哥，不好看吗？干爹说我穿这条裙子很美，比你们mama都漂亮。”

    吴旋清暴怒大吼，拳头砸到我身上。我被打趴在地，与门口的吴旋歌对视。他眼神呆滞，惊恐的脸惨白。我对着吴旋歌笑，利落地扒掉自己的上衣，露出他钟爱的肩膀：“你不是喜欢我吗，干爹死了，以后我就由你一个人睡。”

    “闭嘴！”吴旋清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的脑袋撞在墙上。我神志不清，已经完全崩坏，抬手用力攀住吴旋清的脖子，我们的鼻尖相抵，呼吸涌在一处，我问他：“你要不要睡我？”

    吴旋清瞪大眼睛，难以置信我的yin荡跟下贱。我抱住他，故意纠缠他，恶心他。吴旋清举起拳头揍我，放声辱骂我。看着他憎恶到恐惧的神情，我哈哈大笑，旋即看向在场的所有人：“你们都可以睡我，我爸送我来就是让我当婊子的！”

    爸爸终于忍无可忍，他把吴旋清拉开，宣布我灵魂的死讯：“楚翘疯了。”

    他还不忘把价值高昂的手表摘下，衬衫袖子捋起，以免被我的血弄脏，他准备亲自收拾我。

    我不知道挨了多少下，只觉得身体越来越潮湿。妈子上楼送热毛巾，看见我的模样惊叫一声，登时晕厥。她见过孔雀的惨死，却被我一个大活人吓得失去知觉。能有多可怕？我转头照镜子，竟看见一张血淋淋的鬼脸。

    因为太疼，我忍不住扯了下爸爸的裤脚，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他示弱。好像有颗液体落在头顶，我以为是眼泪，抬头看，是爸爸的汗水。

    我差点死在那一晚，如果没有哥哥。

    我哥冲进来把爸爸挡开，爸爸高声呵斥，叫他滚。我哥抱住我，他替我穿上衣服，整理裙子，又抹掉我额头的血。我哥哭了，泪水掉在我脸上，像是我哭了。我想给我哥擦眼泪，希望他不要为了我搞得太狼狈，但是我没力气。

    我哥把我抱起来想走，爸爸踹在他膝盖上，用枪托砸他的脑袋。我哥忍着疼搂紧我，他怀里好温暖，我感觉自己像山尖雪就要融成长江水，一直向东流，生命变得无尽头。

    爸爸下死手揍我们，他恨铁不成钢，要赶尽杀绝。一世英名，不能毁在两个没用的儿子身上。一个杀人犯，有辱门楣，一个不分青白，包庇合污，也该死，楚家就没有我们这样的小孩。

    爸爸直到打累了才停手，他把带血的仿左轮扔给吴旋清，开门见山与他交涉：“人已经教训了，疯成这个样子我会送进病院，你们要什么可以跟我提。”

    我没等吴旋清回答就昏过去，没有死，也无梦可做。醒来的时候我哥不在，只有一个看护。我的裙子不见了，长头发被剪光，我急得大喊，看护惊慌地捂住我的嘴巴，他叫来医生给我注射镇静剂。

    医生身后跟着孟蝶阿姨，她露出文雅恬静的微笑，像十八岁的少女，连我都觉得甜美。她这样好，这样迷人，为什么非要爱我爸爸？

    孟蝶阿姨挺着巨大的肚子，她模仿一个标准的母亲抚摸我的头跟脸孔，用手感受孩子的呼吸：“你哥因为你被关了禁闭。”

    我张大嘴，停止呼救喊叫，眼睛瞪得凸出，孟蝶阿姨甚至怀疑我死了。她拍我的脸颊，我的眼珠子僵硬转动。她松一口气，笑着安慰我：“你好好治病，等出院了就是个正常的男人，可以结婚生孩子。”

    我说：“我想见我哥。”

    “你爸爸不许。”孟蝶阿姨摇头，耳边的两颗珍珠在阳光下晃我的眼。

    在那之后，我有很久都没有见到我哥。爸爸来玛利亚看过我，只有一次。他身份特殊，来时是在夜里，像潜形的鬼。爸爸奉劝我识相，要听话，治不好病我哥也不会好过。他很快就准备离开，我突然站起来问他：“你以后也会这样对你的小儿子吗？”

    爸爸看我，拧起眉头，我冒犯他了。

    我走到爸爸面前，两条干瘦苍白的胳膊抬起来，拥抱了他：“爸爸，做你的小孩真的好辛苦。”

    “那是你们没用！”爸爸推开我，转身离开。他的背影在浓郁的夜中沉没，消解成完全的黑色。

    我独自坐在探访室里，外面月光很好，照得我浑身发冷。门外进来一个男人，是爸爸忠实的司机，他把一只皱巴巴的包裹放在我面前就走了。我拆开，是哥哥买给我的裙子，被绞成一块一块，碎得很不堪。

    我捧着这些布料走出去，感觉自己逐渐轻盈。骨骼重生，笨重的脂肪流失。我变得那么小，小到成为一粒核，一颗受精卵。我毫无人世的知觉，我纯洁得宛如天使。脚下柔软，水流丰沛，我纵身一跃，跳进哥哥的腹中。

    我想，我是哥哥生出来的小孩。

    叶舟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只有哥哥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