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别再回头 (第1/1页)

    陈颂背向方赫明，方赫明抱着他，两只手环过他的腰背，下巴抵在他肩上。方才陈颂吻他，像把他这头搁浅的鲸鱼送回海里，而现在他拥抱着陈颂，触感温暖且真实，昏沉的快乐降临此地，真的像身在海中。方赫明不愿把时间浪费在睡眠上，他想和陈颂聊聊，很久没聊了，尤其关于过往故事，最琐碎的最能勾引旧情。

    他声音和动作一般轻地问陈颂：“你还记得毕业时候吗？你唱了首歌。”

    陈颂在昏暗光线里睁着眼，看见窗帘缝中漏下一束光，照出浮尘上下翻飞。他预感如果这时闭眼很快就能陷入无梦的睡眠，但他没有，他听见问题后照方赫明说的回想了一下。

    他想起来方赫明说的，是毕业聚会那一次。那种场面上他没有特别要抒发的离愁，但也不做不合群的那一个，裹挟在同学中一起为毕业做点缀。有人提议去唱K，年轻人们聚一处时来往都在那几个选项之中，没人有意见，他们就前拥后簇地过去，流水一样卷过一条寂寂的街道，没有再回来的时候。

    那一天人人都开口两句，陈颂不是例外。轮到他站在麦克风前时气氛已经融化成火热的一滩，成了年的买酒喝，没成年的靠果汁饮醉。没人真的在意唱什么，来点声音和快活就行了。陈颂站在包厢最前边，方赫明专注而清醒地看着他，遗憾未得到他一个回望。唱首什么？陈颂手指在点歌器上划动几下，前奏响起来了。

    毕业这天，离别之刻，他唱《LonesomeTown》。他声音偏低，开口那刻恰好有人摔碎杯子，嘈杂的混响中那支歌像水流进汪洋似的不受注意，只有方赫明坐在角落里，不是最挨近他的，但每个发音都听见了，可能是唯一一个毫不分心的听众。一首歌像被他灌进唱片，脑海里循环多年。

    陈庆偏低的嗓音循着伴奏缓缓唱响：

    “There’sapcewherelo

    Tocrytheirtroublesaway

    Andtheycallitlonesometown

    Wherethebrokesstay

    ……

    Maybedowninlonesometown

    Ilear”

    一首短歌。摔碎杯子之后，又有人哭起来了，是男生，也可能是女生。他们呜呜地哭，倾诉说：“我不想走，我舍不得……”

    哭声、歌曲的尾音和彩球灯光一同在陈颂身上流淌，方赫明看着他，他身上光色是红的，蓝紫的，像在他面前遮上一把孔雀尾羽，然后又是红的，成了灼烧的亮光，陈颂好像要陷进火里去了。他在这暧昧灯光里笑了一下，眼神扫过整个包厢里的人和物，短短一瞬好像也看向了方赫明的眼睛。我不想你走，我舍不得你。在陈颂的眼神之下，在哭泣和明火一样的灯光之下，方赫明也这样轻声说。

    陈颂伸手，把那条窗帘缝隙拉上，光束随着他动作消失。他回答方赫明：“我什么时候唱过？我不记得了。”

    他翻了个身，坐起来靠在床头俯视方赫明。虽然屋里暗暗一片什么也看不分明，可方赫明能想见陈颂一双寡情的眼睛。每当他厌倦而想摆脱，他就那样看着方赫明，使方赫明败下阵来。这次也是，陈颂知道他不愿听见什么，却偏要说给他听：“我忘记了，你也可以。你不应该再记得了。”

    陈颂说什么都可以是对的，唯独这次方赫明咬着牙，不妥协。他难过地反驳：“我一直都记得。我忘不掉的。”

    他眼前覆盖下一片阴影，陈颂向他俯下身，一只手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彻底地失明了，信念也跟着动摇。

    陈颂的声音贴着他耳廓响起，挨得太近，差点成为情话。可是陈颂说：“除了怀旧，我现在还有许多别的事要考虑。”

    沿着话头，方赫明喃喃地问他：“比如生活？”

    陈颂同意：“比如生活。”

    方赫明的声音持续地小下去，几乎像模糊的梦呓。他又说：“比如回来。”

    陈颂不再回答。他手掌拢着方赫明的眼睛，眼皮的轻微颤动也能明确地感知。这时候他感到眼泪从自己手下滚落，有谁又无意义地哭了起来，像十来年前一样。

    昨日不可追，今日当逝去，世事如此。陈颂明白，方赫明应当也明白，至少陈颂离开他的那天，他就应该学会。他明白的，甚至心底已经承认，只是不接受，所以过得不快乐。这条奔腾狂流之上，陈颂顺着风和水的蛮力远去了，他还攀着枯枝朽木留在原地，等陈颂逆流回到他身边的那一天。他是真的在等这不可能的梦吗，还是只是等待。

    陈颂想，如果他不是来这谈情的就好了，如果他只是见见初恋，睡一觉，醒来离开，那就好了。他刚冒出这个想法，方赫明的手就伸上来，摸过他的脸，勾过他的脖子。他理解我的意思了，陈颂想，或许初恋情人之间确实是有某种默契的。他顺着那双手的力度躺回方赫明身边，脑袋枕上他的胳膊。“好梦。”他说。

    陈颂闭上了眼，庞杂的烦扰被压低的黑暗驱逐开，他可以更深地想一些事情了。多年前的场景在他脑海里延展下去，延展成一出小而纷乱的闹剧，被情感浇灌得伤怀，又在长久年岁中走形。他记得幻变的灯光映着自己走下去坐进卡座，之后是方赫明上了台。他当时没有很留心，现在需要费些力气来回想方赫明唱的什么呢……啊，他想起来了，《去吧》：

    “……

    去吧无谓再回头

    不须理往昔如何

    今天你要走难留

    我重提曾共深深爱过又如何

    ……

    无言话别唯合起两眼为求

    永看不到你走

    走到远方

    ……”

    灯光熄落，人都离场。闭上眼后，无梦的睡眠来拥抱他。他最后想，方赫明其实是明白的。这道理很简单，人人都会学懂，自己只是最不抵抗、最先结课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