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赌徒 (第1/1页)

    5.

    秦深来找他谈话，可能是最后一次，也可能是个新开始。陈颂开门之前，猜到秦深的到来，没猜到他一双哀求的眼睛。陈颂不想听他说求人的话，他就不说，然而他的眼睛背叛了他，在这道感情的天堑前哀求陈颂。陈颂的思绪同样做叛徒，替他看懂了这眼神。人总是背叛自己的。

    站在门框两边，他们还是一对克制情人，要吻要咒骂都还未到时辰。在安静的氛围里，陈颂一向好说话，将秦深让进家门了。他替秦深不值得：“我都放你飞走了，你要衔着锁匙回来。傻鸟。”

    傻鸟装傻也装聋，沉默地在金笼里坐下。陈颂摆下两杯咖啡在桌上，他们相对而坐，隔着茶几和一盆绿萝。相隔这些物事和距离，陈颂问秦深：“只有一个问题。喜欢我什么呢？我不是好人，感情上坏事做绝。为什么还要来这？”

    此时的情景和在车上时截然不同，摒弃了意外、激情、突发状况，剩下理智、审视、深思熟虑。既然有一个问题，那就有正确答案。换言之，如果在这时仍出错，那就是深思熟虑、彻彻底底的错。

    陈颂留秦深在车里时，也留话希望他自己想想。秦深今天既然到访，必然已想得透彻且明白了。然而他挖空自己想出来的，仍可能是陈颂的错误答案。

    秦深捧着咖啡杯，像攥住五张扑克，他要像赌神一样翻出皇家同花顺，否则一腔深情就宣告破产。陈颂没有这个顾虑，他是场外看客，庄家、荷官、追梦人一起造就他饭后娱乐。秦深做庄，他要看秦深是否够本，来拉他离赌桌近一点。

    秦深惟有赌。赌注过大，押上全副身家，他稍稍战栗。战栗之中，话语说得磕磕绊绊，像掷出一颗颗骰子，赌徒奢望六点、六点、六点。骰子旋转起来，秦深说：“我不在乎你是好是坏，我只想到你身边。收留我……收留我吧。”

    他深深低下头颅，既隐藏又剖白了一颗丧失底线与尊严的心。此时的陈颂好像圣人，只要伸手触碰这颗难过地等待着的头颅，就能让可怜的秦深起死回生。

    但这不是现实。陈颂之所以像圣人，全因为秦深眼瞎。他根本是刽子手，秦深要死，只能是被他杀死。

    陈颂还没有动。一个人失去底线就趋于无聊。陈颂尚不想无聊，他要刺激秦深的底线。他问秦深：“想不想听听方赫明的回答？”

    秦深没有抬头，好像已死去。即使他不回答，陈颂还是拨通方赫明电话。只响了一声，跨越半个城市，这节深夜递出的橄榄枝就被擅于等待的方赫明接住。声音在电话里稍显失真，他还是那么温和地问陈颂：“晚上好，阿颂。什么事？”

    光听这一句，好像方赫明和陈颂是时刻联系的亲密关系。陈颂一样地问方赫明：“赫明，一个问题。我不是好人，感情上坏事做绝。你喜欢我什么啊？等我那么久。”

    深夜接到电话问喜欢情人哪一点，烦人还可能要命。不过方赫明只停了一瞬作思考，就回答陈颂：“怎么不是好人？你还回来，就已经很好，就是从没做过坏事。”

    陈颂在电话外笑了笑，朝秦深，也朝自己。他又向电话里说：“秦深在听的。”

    他此前从未向秦深提起方赫明，也没向方赫明提起秦深。但陈颂知道他们互相打探，这是一场公平游戏。方赫明听见后，果然只短暂沉默，便不惊奇地向这陌生人问好：“晚上好，秦先生。”

    挂断电话后，陈颂无言地看秦深，无言中诸事明朗，秦深已一败涂地。

    下注极大但是牌不好，用情至深但是人不对，都是无可奈何，都得愿赌服输。陈颂朝秦深伸手，圣人的假象此刻破灭，他伸手扶秦深起来是要逐客。他是个坦诚的恶徒，坏事做绝，这时还卖弄从未珍惜过的初恋间的默契，一样地称呼秦深：“秦先生，夜很深了，回去吧。”

    秦深浑浑噩噩地被他拉起，豪赌无论输赢都带来头脑空白，何况是个一败涂地的可怜人。秦深恨不得成为一个聋的、瞎的、痴傻的、已死的人，来逃避清醒的折磨。然而在情场与赌场中，就算死了也要剜骨削rou地付赌本，除非……

    秦深的手指抽动一下。

    陈颂正注视着门口，想着将到来的告别，感受到这动静，回头去看，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明白，就一阵天旋地转。他倒在沙发上，才发应过来是秦深拽住自己衣袖拉倒了自己。

    输光赌本后没有翻盘的可能，除非掀桌砸场概不认账。秦深终于想到唯一的办法：比恶棍更恶棍。陈颂因他的禁欲性看见他，他却因这注视成为饥鹰饿虎。这或许也不坏，毕竟陈颂没料到这种情况，而凡是他料不到的，都是他期待的。

    他拍了拍秦深的脸。“秦深，”他说，“去关灯。”

    6.1

    本来该结束的，但关灯后的黑暗是感性的领地，所以陈颂又想起别的。秦深脱下上衣时，他想起上次在方赫明家——他们从前的家，他和方赫明在阳台上吹风闲聊，隔十余年站在一处。方赫明不这么急着索求，他们互相分开一段距离，各自抽烟。事后抽一根清醒的烟时，良心好像和烟气一起重新进入五脏六腑。有良心的陈颂要把话说清，按灭了烟向方赫明摊牌：“你该知道，我还是不会和你在一起。”

    方赫明截住话头，替他说：“你不用和我在一起。你过去从没在过，将来也不会。”

    他直视前方，夹着烟的手指指向遥遥对立的另一栋高楼。“我在这里，”他示意，“你在那里。隔得有点远，但是没关系，你只要在那里就好，我能看见你。偶尔地，你也可以望我一眼。

    陈颂也顺着方赫明的手看向对面。“你更聪明一点，”他说，“但还不够。再聪明点，你就不用受我折磨。”

    方赫明的手垂下来。这里楼层很高，冬风吹着干冷，方赫明的话语和指尖明红的烟头一起在冬夜里灼烧。他笑着说：“聪明一点就够了。”

    香烟继续燃烧，灰蒙的烟气还在攀升，遮得陈颂接下去的记忆模糊不清，他们应该还说到一个比喻，但那时他没记住，这时他的思绪又被情热烧断。秦深抱紧了他，这时本来也不该想到什么旧情人的。那就算了吧，陈颂想，算了。

    6.2

    陈颂说：“你们最近来来往往，我觉得自己像一款三流RPG的关底恶龙。”

    关底恶龙极具挑战性，勇士们摩拳擦掌，斗志昂扬要征服它。

    方赫明说：“哪里像？谁都过不了你这关。真是游戏的话，数值平衡也太烂。”

    陈颂这头恶龙，未受过被征服的苦难。过去不、现在不、将来也不。